作者:教育学部 汪子津
实习基地:北京工业大学附属中学英才分校小学部2
作品获奖情况:2014级教育实习优秀征文、摄影作品、DV大赛(征文组二等奖)
前段时间,结束了所有教育学专业学生都要经历的大四教育实习。在这二十个工作日里,我写了十多篇日记,有些用来记录课堂,有些用来记录孩子们的童真,有些则是记录自己的疑惑与感悟。
相比于以往的暑期支教,这次的实习带给我的是不一样的体验,相比之下,这次的实习更加正式,因此,再次惊喜于孩童的可爱之时,我体会更深的是,教学的不易,家庭教育的缺憾,以及即使同在北京也依然存在的社会区隔。
1. 教学具有其他可能性吗?
实习期间,授课是最让我头疼的任务。翻看日记,对于教学的担忧与反思几乎是贯穿始末的主题,我也始终在教师与朋友这两种角色中寻找可能的平衡,虽然这种追寻最终依然没有答案。
我教授的科目是道德与法治,由于这门课的性质更接近活动课,所以我设计了很多游戏和比赛环节,直接讲授的知识很少,几乎都是从他们自己的体验出发,引出要讲的内容。课程性质和教学风格的结合,使得这些课的课堂氛围异常活跃,孩子们的兴趣被我调动起来的同时,我所担心的事情也随之出现:课堂实在太闹腾了。其实,对于课堂纪律,我的标准很低,考虑到孩子们刚从幼儿园进入小学,我从来没有指望他们能够整节课安静坐好,甚至觉得吵闹与兴奋才是正常的,但很显然,由于我的纵容,他们的吵闹已经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好几次,他们的吵闹声盖过了我的说话声音,尽管我知道他们并非故意扰乱秩序,只是对于好玩的游戏或好玩的话语,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但其他教师使教室安静下来的功力与我的无力,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实习期间,我从来没有凶过他们,没有发过火,甚至没有展现过严厉的神情,唯一一次生气,我的表达方式竟然还只是在课后对那个孩子说,“我特别喜欢你,但是今天你这样,确实让我有些伤心,让我有些难过。”不喜欢发怒的性格,加上面对孩子时自然柔软下来的内心,以及对于伤害他们的丝丝担忧,都使得我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其他老师口中“好欺负”的教师形象。这确实为我带来了很多苦恼。直到实习结束,我都还没有解决困扰我的问题:如果不严厉,真的不能让孩子们懂得要遵守纪律吗?
实习学校的老师告诉我们,面对一年级的孩子,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要培养他们的规则意识、纪律意识。这么说来,我其实没有很好完成教师的角色扮演。还记得大二时上“社会学概论”这门课,老师的一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爱生如子’这样的话语不应该被推崇,它展现的是角色的错位。”当时,我对这话深不以为然。但似乎这次实习的教训却多多少少了对这句话做了注解:最初,我带着扮演实习教师的任务来到这个学校,然而在内心对自己的角色定位却是朋友,二者的矛盾体现在了我与孩子们的课堂交往上。课后,我完全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来,做一个倾听的朋友,玩耍的朋友。但在课上,很多东西并非我可以控制的,它们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课堂内的权力关系,已经有很多人讨论过了,而在这所学校,教师与学生的二分很明显,高高的讲台和矮矮的课桌是它的实物体现,当我站在讲台上,我所预设的一切美好朋友关系瞬间粉碎。此刻,我就是教师。所以,当我依然展现出那种朋友般的随意时,他们最多会将我视为一个好说话的老师,而非一个平等的朋友。
如果按照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的说法,我恐怕没有达到一个教师的善,我没有完成老师们为我提出的纪律管理要求;但我也不免去想,这种善是谁定义的呢?我忍不住对严格纪律管理的合理性进行追问。的确,我们可以说,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现在所经历的,我们也曾经历过,我们完全可以按照已被证明可行的方式来开展我们的教育,但是,就算仅仅是出于好奇,我很想知道,另一种教育模式下,会培养出怎样的学生,怎样的人?
从这些毫无逻辑的话语中,我发现自己依旧是纠结的,没有确切答案的,茫然的。我第一次听课,写下“学校果然是规训的场所”,现在的我依旧这样认为。这种规训或许是必要的,但我想问,学校、课堂具有其他可能性吗?
2. 家庭教育的路怎么走?
自从有了微信群,家校联结似乎方便多了。的确,家长不必到学校,即可知道自己孩子的学习情况,教师也可以通过与家长的微信交流了解孩子们在家的表现。但是,几次与家长的交流,让我意识到,家庭依然是孩子一生教育最重要的起点,而这个起点,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那么难以把握。
图2 孩子们的室内活动
班上有一个孩子,坐最后一排,学习成绩不好,学习习惯也不太好,由于他患病,所以他的妈妈不敢让他受刺激。有一次,送孩子们放学回家,实习班级的班主任把他妈妈留下,聊了几句。说到孩子的家庭教育,老师先是小小地责备了家长,让她一定要多管管孩子,而家长为了证明自己对孩子的管教事实,说出了让我惊讶的家庭教育方式:往死里打,由于管不住孩子不惜选择自残……后来,从与老师和同学的交流中,我得知,孩子的妈妈在家对待孩子的方式,属于溺爱与打骂的结合体,既没有给他足够有力的引导,惯着他,而在孩子不听话时又采取打骂与自残这样最无力的方式。
我想,这并非个例,只是每个家庭的程度存在差异。在家庭中,孩子没有养成好习惯,在学校里,教师接过家长的教育接力棒,可是却因习惯的顽固性与班级授课的形式局限,教师难以从零开始培养孩子的好习惯,于是,教师又会将这种责任交付给家长,家长在压力下反而容易延续自己以往的错误教育方式,甚至变本加厉。就拿这个孩子做例子,在学校里,他从来跟不上其他同学的学习进度,经常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在学校待了一天,却什么学习任务也没有完成,相当于在学校里坐了一天,玩了一天。两个月的学习,其实已经足够将他们拉开差距,这个孩子目前尚处于刚入学学生的水平,当面对同样的课堂练习,他的第一反应是“我不会”,于是便在无力中选择放弃,恶性循环下,我真的很担心他会面临辍学的后果。
对待这样的学生,班主任并非没有给予关注,甚至会予以特别指导。只是,这种特别关注毕竟是有限的。在班级授课的制度下,教师面对一个班的学生,她的精力有限,只能照顾到大多数学生,而对于那些稍微落后的学生,她所能做的,是在课后进行额外辅导。我始终认为,在现在的教育体制下,要求教师重视差异并充分关注每一个学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苛求。大班额,班级授课,考试成绩为最终评价,这些都使得老师不得不以一种标准化的方式来对待自己的教学工作。包括我在前面提到的,我在教学中遇到的问题,其实也与此相关。当我想关注个体,发挥孩子们的个性,充分注意到每一个人时,我很可能面临课堂秩序失控的难题;所以,许多老师选择关注大多数人,选择统一与纪律,这是一种最保险的方式。而像这个孩子这样的学生,如果拥有足够好的家庭教育,那或许还能在家校联系里找到教育孩子的合适方法,然而现实却让人感到悲观。
在与学生家长的接触过程中,我发现,他们有一些在附近租房子住,这与当初校长向我们介绍的情况契合:这个学校接收的学生,有不少来自外来务工家庭。务工的繁忙,低教育水平导致的种种不利,资源的匮乏,都会在家庭教育中体现出来。尽管家庭教育是一个普适的话题,但对于这些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更具挑战性的问题。
3.教育能为流动儿童做什么?
我了解到,这个学校里有一半的学生都是外地户口,他们中的很多人会选择在五六年级时离开北京,回到自己的家乡继续接受教育。因为即使他们留在北京接受初中教育,在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以后,他们还是要回去;不然,他们的选择只能是职业高中。所以,这个学校的五、六年级人不多,有一个班甚至只有十几个人。
对流动儿童一直有关注,但之前接触到的,都是那些在打工子弟学校上学的流动儿童,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普通的公立学校接触他们。和他们漂泊的父母一样,他们是漂泊的学生。
与那些在打工子弟学校学习的孩子们不一样,这个学校的教育条件要好很多,不论是硬件还是师资。我看了一下学校的教师构成,以本科为主,有几个硕士毕业生,尽管这样的学历在北京算不上多高,甚至完全达不到一些学校的入职门槛,但和打工子弟学校相比,这样的师资已经算不错的了。硬件方面,明亮的教室、多功能厅、方便的多媒体设施、卫生室、多种艺术室和实验室,种种这些,与北京市的各种教育资源一起,为学生的学习提供了不错的条件。应该说,他们是幸运的。
但是,当我设想孩子们离开北京回到家乡的情景,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他们回到家乡,如果父母留在北京,那么他们就将要与父母分离,这是家庭方面的问题;回去,意味着他们需要重新适应新的教育环境,新的教师与同学,新的学习内容,这是学习方面的问题。很多问题,都将在他们的人生中扎堆出现,而这些问题并非所有人都会遇到。
当然,我相信在经历这些之后,他们会对自己的身份与家庭有更加深刻的认知,这是一个触发点,它具有多面向,多种可能性。或许,这甚至会成为他们将来阶层跨越的动力。就好像每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都具有原生的家庭动力一样,这些见过城市与乡村,大城市与小城市的孩子,也理应具有向外探一探头的动力。当我痛心于他们的家庭教育,当我意识到他们父母社会资源的有限性时,我更加认定,这一经历不论从其本身还是从其结果来看,都将是有意义的。
教育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我一直在思考,却一直没有确切的答案。现在,和以前一样,对于教育,我依然不抱有绝对的信心。我愿意部分接受再生产的理论,现实告诉我,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公,教育的城市导向,的确在筛选着那些具有先天优势的人;但,我同样愿意相信我无比喜欢的威利斯和他的《学做工》,我愿意相信,有时教育可以充当撬动社会再生产坚固根基的那个动点。教育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因为它涉及的是人。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有很多人在做流动儿童教育,甚至在做工人教育,不论是研究还是教育实践,都必将产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