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张老师颇费了一番周折。那是实习第一天，进入校园，校长介绍了学校沿革，主任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大家就去寻找各自的指导老师。我和地理系的岳璨的指导班主任都是张怀光老师。上了五楼语文办公室，很多老师们都去开班主任会去了。在外面等了一会，老师们陆续回来了。独独没有张老师的身影。到了吃饭时候，就先去吃饭了。下午才在班级外面找到他。有一个同学正问他问题。后来我们才知道，除了批改作业，张老师一般不大在办公室，他更喜欢待在班里。
我们问，您是张老师，他笑呵呵地点点头，面容和善。一头短发，国字脸，双目微小，炯炯有神，身量高挑。穿着一身米黄色半袖。问我们，你们是北师大来的实习生，我们点头，他接着说，那加一下微信好友吧。我们就掏出手机，各自说了电话号，而后查找到微信，加为好友。你们是哪里人，我们各自说了。哦，都是免费师范生吧。我们又问了每天的任务与工作时间，他一一答了，并发给我一张他的课表。你们在哪办公，我们说图书馆。然后他让我们进班介绍一下自己。反正以后当老师也得上讲台，多锻炼锻炼。进了班，我们没大准备，就寥寥说了两句。
当天正是周一。下午第一节正是班会。他让两个坐在后面的同学去给我们搬了几个凳子。我们一起坐在后面。看学生围绕中秋节（当时去中秋不远）开展猜谜班会，主持的同学说，大家说一句关于中秋的诗句。大家踊跃说着。张老师笑着与大家互动。他忽然踮起脚拍拍前面同学的肩膀，说，你想不想赢奖品，我告诉你一句诗，于是他吟出，“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翌日，他领我去办公室，递给我一本学校自编的校本教材。翻着教材，对我说，你就讲《说木叶》吧。先把教案准备一下，这篇课文一个课时还是两个课时好呢。注意讲的时候不要面面俱到，要把一点讲透讲深就好。就讲一讲木呀叶呀的比较，再拓展一个舟了船了的比较就行。你再回去好好看看。
张老师上课，旁征博引，并与学生形成良好互动，有时候学生提一个疑难问题，他就像一个手到病除的良医一般妙手回春，解答出来。但他并不炫技，而是扎扎实实地讲去，分析文意，理解文句，极平实，极妥帖。不唯如此，他上课还爱用反语，幽默语，有机锋。如“咱们旁边的宇宙第一强国”，大家心领神会地一笑。也经常用一个心理承受能力极好的学生做例子，说，比如咱们班张天翔，他想要考北京市状元。那么他高考只能丢二三十分。不过，咱们学校出一个状元才给班主任一万。要是咱们班全部都考状元就好了。当然，张天翔知道他考不了状元，开个玩笑啊。还戏谑地随着同学们称呼学生的昵称，如课上叫同学回答问题时候，称索启开为“开哥”，称另一学生为“表哥”（他负责校对班级后面的钟表）。除此外，他还常用自身的以及社会的事例诠释课文，增进同学的理解。如以煤老板为例子说明钱大气粗却没有文化的可鄙、以回家祭祖为例说明执事必敬的道理等。另一个班的年轻语文老师时常搬个凳子来听他的课，一天她的课与张老师的课相冲突，就把手机调成录音状态，让我放到班级后面的图书角上，帮她录一节。
我们知道，人是复杂的，一个人往往有多个侧面，正如天气一般，并不总是和风细雨，还有狂风暴雨的时候。一天，有同学中午喝咖啡，因没来得及给帮助送咖啡的同学钱而发生了争执。张老师大发雷霆，将那个同学赶走之后，砰地将班门关住，开始训诫学生。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过了一点不准喝咖啡。是谁中午喝咖啡，站起来。两个学生就站起来。他又厉声责问，外面那个学生是谁，到底是因为什么。怎么那么没素质，站在走廊里骂骂咧咧。你们说，他是哪个班的，必须要给他处分。说着，他从黑色钱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甩到同学面前，说，我给你出钱，把钱还给他。以后过了一点，谁也不准喝咖啡。学生嗫嚅着，说不用。他坚执，去，把钱还给他，剩下的钱当做班费。我和岳璨都愕然了，原来老师和善的外表下也有鲜明的棱角与血性。
又，午自习他在走廊训导学生。整个走廊都为之战栗了。对面的班忙着关上了门。我们在班内，心内也兀自震颤不已。
还有一次，下课铃响了，一个同学还在站着回答问题，另一个同学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他勃然大怒，陈实，你干嘛。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大吼一声，我已经忍你好久了。说着将书啪地一声扔到地上，书页凌乱着。还没下课你就趴在桌子上了，什么意思啊。你脸上怎么没有一点羞愧。说你呢，你骄傲什么，咱们班不论学习还是人品比你好的人多了。要是不想在这个班待着可以去别的班，现在就可以走。
后来在批改随笔的时候，我发现陈实确乎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他很推崇屈子“天下皆醉我独醒，天下皆浊我独清”的境界。还在文章中运用了生动形象的想象与联想手法。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有见地的学生。因此虽然字迹潦草，我还是批了一个优。事后老师问随笔谁写得最好时，我因疏于记录而有些忘却了。但还记得一些诸如陈实、陈仲韬、谭笑等同学的文章。还有另一班一个学生的文章，两班之中，她是唯一一个写了关于佛教主题那篇文章的随笔。于是我在后面写下，二附中唯一可造之材。
在将随笔交给我之前，宛如帝王向大臣托孤一般，他说，学生们写一千五百字的随笔也挺不容易的，评语要尽量多写一点。我接过沉甸甸的随笔本。他问，你想在哪里判，我坐到他对面的一个空座位上，说，就这就行。看了一回先前他的评语，果然细致精要一丝不苟。判了三本，他笑眯眯地对我说，怎么样，学生水平还行吧。我也笑着点点头，说很好。他脸上洋溢着对于自己学生的满意之情。不一会，回到办公室的老师渐渐多了起来，就有些嘈杂了。于是我抱着随笔本辞别了办公室，回到图书馆继续批阅。上课间操的时候，他走过来对我说，我看你的评语标点不大规范，该用句号的地方你用了个点，这样形成不好的示范，还是要规范一些的。我点点头。
运动会前，他就对班里同学说，会上不准看书，不准玩手机。该学的时候学，该玩的时候要玩。还要为努力拼搏的同学加油，不要只顾自己。运动会上，他拿着手机，随着比赛的同学四处转着，来回跑着，给他们鼓劲加油，拍照留念。临末，同学合影他不在。过一会他回来了，说，怎么不等我，怎么也不给实习老师拍照呢。于是我们就站到一起，又拍了几张照片。照片上的他戴着墨镜，气度从容地笑着，露出满嘴洁白的牙齿。事后还将照片冲印出来，装裱好挂在班级后面的墙上。运动会结束后，评委宣读成绩，我们班是第三名。他和荣获第一名的二班班主任不服气地说，以前体育方面都是我们第一啊。二班班主任得意地笑着，看，我们比你们还强。
我听说，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方法观察他的房子布局与陈设。而在学校内，自然是看他的办公室了。他的办公室陈设有不拘一格的气概，一个半环绕的电脑桌，正中是一台开着的电脑。左侧有一对亲昵的牦牛，几本大部头的词典（除了几本现代汉语、汉代汉语词典之外，竟还有一本牛津英汉词典）、几本著作、零散的卷子、一瓶黑色墨水、口香糖、黄连上清片，两个水杯。还有一个架着的相框，其内是他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后面是一个舒适的转椅。都说一个好的老师必经三事方可臻于成熟，一则，自身有了孩子；二则，经历一怆痛事件；三则，有丰富教学经验。有没有创痛我自是不知，但另两点，无疑他是具备的。
那是月考判卷子的一天，中午了，他领着我和另一个女研究生去食堂吃饭，学校食堂一般是外人止步的，他说，这的排骨比较好吃，我就点了一份排骨，又点了个素菜，我正要掏钱，他先替我刷了卡。坐下来，他说自己是山东人，当年研究生毕业之后很是迷茫，后来就进学校当了老师，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问我以后回家乡，家乡工资怎么样。他说还好，北京刚入职的新老师不算班主任费，一个月也才七千左右。还和研究生讨论了继续求学还是任教的问题。还谈了现在师大的一些老师与自己的过从。
临近期中考试时候，看着同学们有些浮躁的学习态度，老师又有些愠怒了。我们班同学很不好的一点是还没有养成答疑的习惯。而且同学们下课总是一动不动，没有活跃的样子。以前我带过三届实验班，哪有一届像这样（我总怀疑这一句话是天下老师恨铁不成钢的通用话语）。大家一下课不是答疑就是去放松。从不像你们这样。期中考试就要来了，大家不用怀疑，排名肯定会发生一个大的变动。
又过了两三天，他进班来，让大家将座位集体后移。共七排五列的座位最后一排几近挨着了墙。说，一下课就有一帮男生在后面打闹说话，你们不觉得无聊吗，有胆量到前面来玩啊，我看你们还有没有脸再闹。说完拂袖而去。
期中考试过后，我和岳璨也协助着去判卷。他和另一个刚从二附中附属的初中部调上来的老师论争标准宽松问题。那个女老师说，我觉得你们可能刚带完高三，对于学生作文要求比较严，但他们才刚高一呀，在我们初中调上来的老师来说有很多值得肯定的地方。他说，不是这样的，既然是考试，那就要用严格的标准嘛。最后还是用了张老师的标准。而后岳璨小心翼翼地说自己下午可能有事，老师一脸不悦地说，为什么不提前打招呼，关键是现在安排好了，你现在说有事。明天有时间吗，判不完明天再来。
到了中午，我照例随老师去食堂吃了一顿，问了他关于班主任的一些问题，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说了如何如何的话。说当班主任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事事计较。但即便发火，也是对事不对人，你看我虽然每次发火，说到这里他也莞尔一笑，但完了就完了。
成绩下来了，班里的第一依旧是第一，一个女生。还有一些进步显著的也冲了上来。前三十名中有十几个班里同学。他满意地笑了，但并没有为成绩冲昏头脑，又开了一次成绩分析会，指出大家的一些缺陷，与老师积极配合，并激励大家继续努力。
因为之前的期中考试，老师要先讲完古文。我就判了数天的默写。两个班。都由我判过。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如同海关检查走私一样。错了四个以上的就要重写。我将需要重写的名单交给他。一天我去办公室，他叫住我说，默写还是要认真判啊。说着，他拿出手中的默写本给我看，指着新加的红印对我说，你看，这个你就没找出来。这个默写，关系到他们的考试，还是要认真一些为好。我愧怍地应诺。
考完了，老师就又提起要我讲《说木叶》的事，他说，就两个课时吧。当时恰好几个同学约定一起去赶赴一场在家乡一所学校召开的招聘会，但老师没有允准，他说，不然就不要讲课了。后来我权衡利弊之后，就没有去。而是精心准备了课文。并将教案给他看。他提出了一些建设性意见。第二天我就上了讲台。我想他并非专意不让我去，而是让我保持认真的态度积极备课。
第一天讲完课后，他拉住我，进入一个办公室，给我的课做了许多有益的评点。他说了很多，介绍自己的经验，和新老师的区别就在能在课堂上引导学生问答。还说只有教法而没有专业素养是没有意义的。并让我争取让更多的人融入课堂。
实习将要结束了，在我主持完一次班会后，他起身对同学们说，李老师即将离开，在此我们祝愿李老师日后工作顺利，桃李满天下，说着鼓掌，同学也都起身鼓掌。我连声说谢谢。
后来我们打印出评价表格，交由他填写。他问，这个要多会交，我们说今天下午。他说，这个不行，我今天下午还有两节课。今天就交怎么不早和我打招呼。要写评价的话还得从你们各方面加以分析，讲课的态度了，对于文章的把握了。明天吧，我还得仔细考虑过后才能写。你们先放了我办公桌上。
最后一天，我和岳璨一人送给班级一本书，说了惜别的话。临出校门，上交了出入证之后，我说，再回去看一看老师吗。岳璨不做声。我说，那就走吧。